在《圆桌派》的三八特辑中,窦文涛和梁文道邀请了蒋方舟、徐静蕾来一起讨论女性婚恋这个话题,引发了随后的无数讨论。在这些讨论里,出现了各种对两个人的比较:有人站徐,认为徐静蕾活得洒脱,独立自由,比二十七岁的蒋方舟更自信更美;在徐静蕾面前,蒋方舟太自卑太弱了。有人挺蒋,认为蒋方舟更加真实有趣,没有只以自我为中心;而徐静蕾没吃过苦,条件优越,只是在表达自我。更有人将蒋方舟和徐静蕾的观点称为“中国女权观点之争”,让没看过节目的人还以为两个人在节目里吵了起来。
其实两位女性在节目中的互动很自然平和,没有谁要压过谁的意味。徐静蕾坦言自己的经验和观点不一定适用于其他人身上,蒋方舟也说每个人都是个人生活经验的囚徒。所有站一方踩一方的言论,都或多或少地把两个女性的发言引申为她们各自的成就或品质问题,架空了她们作为女性共同面对的根基,通过制造两个人之间敌意的幻觉而避开了更大的社会问题。
在节目一开始,蒋方舟就提到了自己问徐静蕾,如何看待“才女”这个标签。蒋方舟敏锐地指出“才女”标签是一种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意淫,尤指在男性活跃的领域出现的漂亮而又有才华的女性。徐静蕾认为这些标签跟自己没有关系,她不在乎男人如何看待自己。其实不管蒋和徐在不在意这种标签,她们两个都有“才女”之名。徐静蕾演偶像剧出名,如她所言,从来不乏他人的爱慕,所以对她而言,旁人的目光和自己有多少性吸引力,她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在乎了,可以安心在一段关系里做自己。蒋方舟年轻有名(个人看来也是清秀漂亮的),但她遇到过在学校报到时被人说“结实”,相亲被对方嫌丑还在微博上艾特出来,在节目的后半段,她还提到自己上学时被暗恋男同学嫌弃相貌的经历,所以她习惯了自嘲自己的相貌,并说自己是两性市场上被挑选的对象。徐静蕾的不在乎和蒋方舟的被挑选,其实都反映出一个问题:即使在今日,女性整体仍未脱离被男性审视和评价的命运。徐静蕾是少数的幸运者,但这种幸运中有一部分正是因为她拥有符合当下审美的容貌;而蒋方舟作为一个“明明年轻漂亮,也有能力(徐静蕾语)”的女性,却觉得自己要被挑选,是因为她在很多人眼中不够美丽,遭受了很多对她容貌的嘲讽批判,加上她依旧是一位年轻女性,很难不因为这种审视而承受压力。
谈到结婚生育这件事时,蒋、徐、窦、梁四人的谈话,共同勾画出了当代中国男女面临婚育时的困境 。节目中间,窦文涛提出了问题:“女大当不当婚?不当婚的话要不要生孩子?”徐静蕾笑称这个问题回答了太多次,没得聊,因为这应该是个人选择,自己觉得开心就好。作为在美国做了冻卵、即使选择生孩子也很可能采取代孕的徐静蕾而言,她能够做出这个决定,是因为她有财力去境外冻卵和代孕。而大部分财力一般、想要孩子却不想结婚的女性在现行法律下是没法给孩子上户口的,也无法在大陆进行冻卵、代孕、使用精子银行。再比如梁文道提到不要小看现在的家庭主妇,家庭主妇也有自己的精彩生活,举例说的是日本主妇。但为什么中国的家庭主妇往往没这个地位、没这种精彩生活呢?因为我们的社会认知里普遍不承认家庭妇女的贡献和价值,法律操作上没有给她们足够的保障,如果婚姻出现变故,家庭主妇重归职场的难度也极大。婚不婚,生不生,依旧是很多人无法选择的一件事。
节目里主持人和两位女性对女权的讨论,值得在此最后一提。窦文涛向两位女性提出了一个与三八妇女节密切相关的问题:“你们算不算精英女性?你们能不能体会受压迫广大妇女的命运呢?”蒋方舟提到如今社交网络上的所谓女权,不是向社会要权利,而是向丈夫和婆婆要权利,后面她还讲到了“中华田园女权”之所以受人诟病,正是因为她们的诉求出于自私而不是求平等。梁文道认为女权主义之所以在中国出了问题,其实是人出了问题,是因为人自私或不知感恩。徐静蕾虽然强调女权是求平等而非特权,社会对女权存在妖魔化现象,但在说起“谁绑架了我们(非要做这件事那件事、结不结婚、在意别人的看法时)”,她的结论是“社会没有绑架我们,父母也没有绑架我们”,是“我们自己对自己的绑架,过不了自己那一关”。这几种观点共同的症结同本文开篇所提到的问题,有异曲同工之处:不管是对徐和蒋的捧和踩,还是抨击“中华田园女权”的自私,以及诠释个体在婚育上感到的压力,最终都被归结到了个人品质身上,而回避了个体所面临的共同困境——社会结构和文化上的影响。
在争取女性平等权利的路上竖起“田园女权”这个伪敌,让人们乐于定义和抨击真假女权,让部分女性害怕被称为“女权婊”而与女权主义者划清界限,偏离追求平权的目标;让人们苦苦反思自己为什么想不开,活不潇洒,没本事,却难以看清法律施行和社会结构上的问题给自己带来的局限;给女性们贴上各类标签,帮她们比较谁高谁low,让她们忘记自己同为女性,原有许多共同的根基和困境,而对彼此失去共情,改为嘲讽践踏。这制造小矛盾来遮盖大麻烦的手法,让我们的面前充满了假想敌,一次次咬牙切齿地打出空拳。